那是一個沒有風的下午。

  天氣很熱,躺在盒子裡的她,也覺得有些氣悶。

  照理來說,蛹人形是具有意識的;當他們被人形師以某種特殊而不外傳的法術給製造出來、賦予靈魂以後,他們就擁有自己的意識和自己的情感。

  所以她原來是不用像個貨物一樣,被裝在盒子裡運送的。

  她眨眨眼,想起青月師傅面色凝重的看著她半天,然後沉重而傷痛的替她將情感的功能拿掉,並且告誡她,失去了情感的功能以後,她其實不能算是完整的人形,甚至可說是瑕疵品。

  但是她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的。

  拿掉了情感以後的她站在二樓,那時天氣正晴,拿掉情感功能以前她最喜歡在充滿日光的上午曬太陽讀書,拿掉了情感以後她卻覺得這樣做毫無意義。要讀書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可以讀,完全沒有特別挑選上午的必要。

  失去了情感反而可以讓她冷靜的思考、還可以避免感情用事,這樣對於保護主人來說,是很有益處的吧。

  當她對青月師傅這樣說以後,青月師傅卻悲傷的搖了搖頭,用纖細卻粗糙的手輕輕摸了她的頭。

  雖然青月師傅沒有說話,氣氛卻如此悲傷。

  直到無月先生前來,青月師傅都維持著那樣沉鬱的氛圍。

  當青月師傅提出要將她裝在盒子裡送過去時,無月先生和另外兩個人形驚訝的睜大了眼。

  「我從沒有送過裝在盒子裡送去的人形。」無月先生說。

  「聽我的。」青月師傅的語氣有些生硬,冷冷的:「我要讓他從此以後捨不得用我的人形!」

  而算得上是她的前輩、比她早很多時候被製造出來的前輩白銀和另一個人形,則是有些訝異的看著她。

  是的,是該訝異;青月師傅不知在想些什麼,讓她穿上了與其他販賣出門的人形都不一樣的衣裳。

  一般說來,還沒有主人的蛹人形只能穿著式樣單一的白色衣服,直到被主人買下,才會依照主人的喜好或習慣給予不同樣式的服裝;然而現在她身上所穿,卻不是那些單調的白色長袍,而是淡淡冰藍色提花的及踝長袍,繫著深藍色的寬腰帶,配上雪白色髮帶,讓她看起來不太像個還沒到主人家的人形。

  青月師傅說,這樣的她很像一尊冰雪雕就的美麗娃娃。就連已經失去感情的自己,看到鏡中的模樣時,也忍不住讚嘆這的確是一尊非常美麗的人形。

  最後青月師傅說服了無月先生,於是她就被裝進盒子裡,一路晃晃悠悠的抵達了她未來的主人的府邸。

  盒子開啟的時候她遵照青月師傅的吩咐先閉上了眼睛,然後在對面傳來的抽氣聲中緩緩張開雙眸。





  站在她對面的這個男人,就是她未來的主人嗎?



  眼前的男子穿著有些緊身的淺金色褲裝,一頭半長的髮看來有些凌亂,有些微紅的眼睛看來是縱欲過度的虛浮,腳步雖然穩穩的踩在地板上,可是感覺卻好像要飄起來了一樣。

  縱欲過度、不知節制,她在心裡給未來的主人下了這樣的定論。若不是身上的衣服是上好的料子,只怕看起來會像個無賴吧?為什麼把她賣給這種人還要這麼大費周章的替她妝扮呢?

  「這……這是……」對面的男子好像還處於震驚之中,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既然是您老要的,自然就得要最好的是不?」在青月師傅那裡長吁短嘆的無月先生,在這個買主面前的表情卻顯得如此熱絡,好像巴不得把所有好東西都堆給他一樣。

  商人真奇怪,她瞥了無月先生一眼。

  但是買主顯然完全沒有聽進無月先生的話,兩隻眼睛死死的、死死的盯著她看,彷彿要把她看出兩個洞的模樣讓她有些不快,忽然沒來由的想到幸好人形沒有性交的功能,否則依照眼前男人的目光,怕不下一秒鐘就把她拖到床上去?

  「您滿意就好,那麼在下告退了。」拿到錢的無月先生領著晚春走了,那個清清秀秀、看起來像是水捏出來的人形走之前回過頭,用憂愁的眼神看她,她只是不解。是因為她可能跟到一個不好的主人嗎?那沒有關係的,只是機運的問題而已,遇到好的主人,或者遇到壞的主人,都是一樣的。

  「凝冰。妳就叫凝冰吧。」她的主人看著她,也許是想起人形終究不是情交的工具,所以終於收斂了那太過露骨的情慾,背著雙手,有些遺憾的看著她。

  「是。」她低首歛眉,恭敬的鞠躬。




  後來她才知道,她的主人,名字叫做楊河清,是柳月國的大官。

  除了縱慾這個壞習慣之外,楊河清還喜歡賭人形。
  
  賭人形。
  

  這個基本上是流行於整個世界的上流階級的一個活動,有錢的人們在一個秘密據點集合起來,將自己購買的人形推到擂台上去進行生死搏鬥,而他們在座位上喝著或茶或酒,優雅的品評人形的的爭鬥,漫不經心的下注。

  有些人固然靠著這個賺錢,卻也有些人只是把這個當作娛樂。

  聽說類似的活動也有用真正的人在舉辦的,不少人是同時參加觀看這兩種類似的活動。

  楊河清之前拿來賭的人形在戰鬥中損毀了,為了想買一個好一點的人形他找上了人形商無月,又是威脅又是恐嚇的要他從富有盛名的青月那買個人形來,希望能打敗把他之前那個叫做「蝶」的人形給打壞的傢伙的人形。

  那個打壞蝶的人形,凝冰後來查到,叫做暗夜奔雷,男性人形,是南曦國那邊的人形師做出來的。

  而她的主人呢,嗯,這個……

  從那天他們睜眼見面了以後,除了讓主人取名字這個每個人形都一定會經歷的過程之外,她是再也沒有做過任何一件人形應該做的事情了。

  楊河清把她當成觀賞用人形一樣供了起來,流水似的送來漂亮衣裳和裝飾品,而且三不五時的就出現在她眼前,對她說很多很多所謂的甜言蜜語。

  她常常端坐在鋪有華麗的繡花桌巾的桌旁,聽楊河清對她滔滔不覺得說些希望她能把心交給他的話。

  但是,已經沒有了的東西,要怎麼給?

  最諷刺的,現在要求她交出心來的那個人,是當初要求青月師傅拿掉她的心的人。
  



  「我是你買來做什麼的呢,主人?」也許這樣的日子終於讓她過不下去,也許身為人形卻沒有執行人形該執行任務的感覺讓她不快,在那個吹著溫暖的風的日子裡,她終於忍不住的開口問。

  楊河清看著她,神色有點悲悽。

  「我是開賭場的。」楊河清說。

  「嗯。」她回應。

  「是那種賭人形戰鬥的賭場。」

  「嗯。」

  「我原來買妳來,是要當成戰鬥人形的。」

  「從現在開始也可以。」說著她就站了起來。

  賭鬥人形的確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人形師們之間也不是很喜歡這種正規方法之外的消耗人形的使用方法,對許多人形來說更是一種煎熬,因為他們被要求以保護主人為第一目的,但主人卻要求他們為了保護之外的目的而去戰鬥,這會讓許多人形感到或者憤怒或者悲哀。

  但她並不覺得。

  該怎麼說呢?這就是失去了情感以後的好處吧。凝冰甚至覺得疑惑,失去感情以後對人形的好處不言而說,大得不敢想像。既然如此,為什麼失去感情的人形會變成瑕疵品呢?

  「不,不!」楊河清著急的站了起來,握著她的手有點顫抖:「我怎麼捨得、我怎麼可以……凝冰,妳是我的一切,妳不能上那種地方去。」

  「但這不是你買我回來的目的。」凝冰說。

  「凝冰,凝冰……」楊河清看著她,聲若嘆息:「我該怎麼做呢……妳在氣我,是不是?我已經為了妳把所有姬妾都遣散了,凝冰,我現在只有妳了啊。」

  「我是蝶人形。」凝冰淡淡的說。

  「我知道,我知道……」楊河清苦澀的笑了。

  一切都亂套了,是不是呢?

  從第一眼見到那個穿著淡藍色長裙的人形他就知道,自己是陷下去了。怎麼會有製作得那麼精美的人形呢?凝冰是如此的美麗,如此純淨……楊河清看過的俊男美女也不在少數了,但他完全無法解釋,當自己第一眼看到凝冰睜眼時,內心的悸動與衝擊。

  那麼好笑,難道真有所謂一見鍾情的發生嗎?

  楊河清甚至還懷疑是青月師傅在人形上下了什麼咒語,四處找人查證,請遍了所有對魔法有所研究的專家學者,最後,才無可奈何的承認,自己似乎真的是愛上了那個人形。

  愛上人形的事情在這個世界其實並不少見,事實上,製作得精良優美,從外貌上看來與人類無異的人形的確是很好的戀愛對象;一個外貌優美,又無條件崇拜依戀著主人的人形,很難讓人不心動吧?

  在「愛」上凝冰以前,其實楊河清很是嘲笑那些愛上人形的人的行為。

  他自己過去就買過不下十個的人形,製作師傅遍及各國,其中有精美的、也有粗糙的。對
於人形具有靈魂一說,他相信,但是並不在意;那些人形在走上擂台前,總用悲傷而絕望的眼神看他,彷彿控訴他的不應該。

  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只要能賺錢,人形的心情並不是他應該在意的,不是嗎?

  更何況,他的賭場不就是因為這些被購買來賭鬥的人形,才維持得下去的嗎?有朝一日要他別賭鬥人形了,他還不知道自己一時之間該怎麼辦呢。

  「我是人形,那麼,就應該盡我的義務。」凝冰堅持著。

  「凝冰……」楊河清有些無助的看著眼前的女子,那是擁有靈魂的人偶,最美麗的工具。

  是否算是報應呢?過去他從未在乎過人形的心情,註定他今日要被這個無心的人形所傷,而這一切,卻都還是自己的過錯。

  「如果不讓我戰鬥,請讓我執行保鑣的功能。」凝冰理了理身上冰藍色的長袍,衣服上雪花形狀的繡花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擺動,看起來像正在飄落。

  「這我不允許。」楊河清回答。縱然心慌意亂、縱然手足無措,他依然清楚的明白自己的言語對蝶人形來說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只要他不同意,那麼,凝冰就只能繼續端坐在這個房間裡。

  「腐朽在房間裡,並非我的使命。」她看向眼前高瘦的男子,側臉輪廓完美而冰冷,她是青月師傅的憤怒,對那些不愛惜人形的使用者最大的報復。

  然而不管是人形或者人形師都這樣無力呵。彷彿是盡了一切全力的報復,卻也只是讓其中一個使用者感到無奈與不舒服。很多人並不認為人形與人類是可以相提並論的事物,更多人根本不在乎和自己相同的人類。

  「凝冰……我已經為了妳,做出這麼多讓步……妳為什麼不能夠試著愛上我?」楊河清放軟了音調,這是他的哀求,卻不知道是否能傳達到那女子的內心。

  那是無邊無際的寂寞和孤獨,不斷拋出聲音卻得不到回應,一片黑暗的環境裡連呼吸都如此靜謐,楊河清幾乎要懷疑自己會被這樣的寂寞壓垮。

  「如果我有心的話,或許可以嘗試。」凝冰直視著楊河清,語氣裡飽含不容忽視的高傲與絕決:「但是,我沒有。」
  



  「而這,是你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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