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大三那一年,正好是數位相機開始流行起來的那一年。被家裡疼著寵著、幾乎要什麼有什麼的林國棟,也很趕流行的買了一台數位相機,開始到處亂拍。


「幹你娘冷水又斷了!他媽的!是在燙豬肉是不是!」呂逢航從宿舍套房裡的浴室衝了出來,腰上只為了一條濕毛巾遮掩重要部位,肩膀和背上一大片紅紅的痕跡顯然是被熱水燙傷,嘴裡還嗚裡哇啦的亂罵一通。

大愛宿舍夏天沒冷水冬天沒熱水幾乎已經是傳統,雖然學生們也曾經努力抱怨,卻從來不曾被基金會採納,落到後來他們只能聊勝於無的在不能匿名的抱怨板上發洩情緒;抱怨歸抱怨,澡還是要洗,學生們只好一邊猜測著是不是下一刻會斷線,一邊鍛鍊自己洗戰鬥澡。

喀喳。

「幹!淫魔你他媽的拍什麼!」呂逢航眼睛一瞪,極有氣勢的大呼小叫:「林杯現在沒有穿衣服!幹!不要亂拍!刪掉!」

「不要嘛逼魔,你都不知道你的身材真是好極了,讓我作夢都夢到喔。」笑嘻嘻的展示剛剛才拍好的逼魔性感照,林國棟笑出一口(因為抽煙而變黃的)牙,那表情雖然很正常,不過呂逢航怎麼看就是怎麼毛。

「你這個見鬼的死同性戀!」用力抓住腰上的濕毛巾,呂逢航轉頭朝著那個坐在書桌前面專心背詩的背影大吼:「老頭!管好你家這個整天發情的死同性戀!」

「管不動。」周通儀鏗鏘有力、簡短精練的回答。縱然同寢三年已經完全知道這個人就是這個死樣子,不過在周通儀和林國棟終於變成閃光彈以後他們還是這個死樣子,呂逢航就覺得有一點匪夷所思。

一般來說閃光彈不是應該都要甜甜蜜蜜的嗎?怎麼這兩個除了偶爾真的會做一些情侶該做的事情之外,平常看起來跟沒告白前一模一樣啊?他們真的在談戀愛嗎?

「逼魔,你再不去穿衣服,我就真的要侵犯你囉。」曖昧的呼呼笑了笑,林國棟很享受一樣的看呂逢航用力瞪了他一眼然後轉身開始穿衣服的動作,手裡還喀喳喀喳的亂拍著。

「你怎麼這麼愛拍啊你?」一邊穿衣服一邊抱怨,呂逢航倒是很慶幸自己已經把頭洗好了,不然滿頭泡泡難道要去公用廚房的飲水機沖嗎?雖然說還滿多人是這個樣子的啦,可是可以不要的話,最好還是不要啦。

「……」玩著手裡的數位相機,林國棟幽怨的瞟了坐在旁邊的周通儀一眼:「我本來是想買來和老頭合照的。」

「……那就去拍啊。」是在哀怨什麼鬼?呂逢航奇怪的皺眉。說真的林國棟相機買到現在幾乎都是拍他們這一群朋友,出去玩的、慶生會的、開鍋會的、看星星的、夜遊的……就是沒有他們兩個情人之間的合照。平常不提還沒有想到,現在一講了才忽然讓人覺得奇怪,怎麼他們都沒有合照?

「……」用力咬了咬嘴唇,看向旁邊身影的眼神更幽怨了;呂逢航疑惑的看了看周通儀,發現後者的背影看起來有點僵硬,翻書頁的動作也變得很不自在。怎麼?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幹,到底是怎樣啦?」八卦雷達立刻啟動,莫非他們這對閃光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什麼隱情?有什麼八卦?呂逢航眼睛閃閃發光,只差沒有拿出麥克風來放在林國棟臉前問他「請問當事者你和他之間到底有什麼心結」……

「──老頭都不讓我拍啦!」林國棟一說就生氣,衝到電腦前面打開了螢幕點出資料夾,一張一張連續撥放,嘴裡還不間斷的數落:「媽的你看!每次拍照他都不在畫面裡面,要不然就是背影要不然就是在角落看不到臉要不然就是不知道在幹什麼!合照就這樣了更何況合照跟團體照!幹!我說過好幾次想要拍個他的獨照或是我們兩個合照,操,你都沒有看到他那個屎臉!活像是我要強姦他一樣!幹!再怎麼說也是我被插……呃我是說連個合照都不拍,你說我氣不氣!」

「……怎麼可以躲鏡頭躲成這樣的蛤?」決定跳過不想聽懂的問題發言,呂逢航看著跳轉很快的照片,卻忍不住笑;雖然照片跳得很快,但是該看的還是都看得清清楚楚,真的,資料夾裡將近百張照片,幾乎沒有一張相片能夠照到周通儀完整的正面臉,要不是模糊的側面就是背面,說真的要不是他們熟還看得出來是他,不然周通儀在照片裡的樣子,看起來還真他媽的像是靈異照片。

「我不喜歡照相。」周通儀僵硬的回答。為了這個林國棟已經跟他吵了好幾次架,可是他就是很討厭鏡頭很討厭拍照,看到鏡頭他就渾身僵硬,不拍照不可以嗎?何必一定要拍照呢?

「不喜歡照相!我是有逼你每天照嗎!」林國棟一聽到這句話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大吼:「我只是要你幾張照片拿來看著想你,寒暑假我們不能每天見面的時候拿出來打打槍,我這樣是很過分是不是!」

「…動機不純正……」周通儀尷尬得都紅到了脖子,幸好皮膚黑,本來也就看不太出來,只是這聲咕噥沒能逃過情人和室友的耳朵,情人氣得跺腳室友則是笑得就要翻肚,剛推門回來的陳奉婚莫名其妙看著表情各異的三人,一臉你們這群神經病趕快滾去隔壁十樓(大愛醫院精神病房)住的表情看得呂逢航又是一陣大笑。

「老頭你就讓他拍一張會怎樣?」拿起毛巾用力的搓了搓頭髮,呂逢航甩甩頭把剩下的水珠甩掉就坐下打開電腦,還不忘記虧一下室友:「讓他看著你的照片打槍,總比讓他看著GAY片打槍好多了吧?」

「………」其實很保守的周通儀把臉埋進了書本裡面念念有詞,就是半句話也不回答。

「不過你爸媽還真大方。」對這種情侶吵架沒多大興趣,陳奉婚戳了戳林國棟手上的相機,一臉艷羨:「嘖嘖還是CANON的呢,多少錢?」

「兩萬吧……」歪著頭想了一想,林國棟笑了起來:「其實是我兩個媽媽一起買給我的,還被爸爸們一陣好唸。」

「……兩個媽媽?」這下子全寢室的人都轉了過來看著林國棟,這年頭誰有兩個媽媽?還有,他剛剛是不是說爸爸「們」?復數?他有兩個爸爸(含以上)?

「嗯。」林國棟詫異大家的反應這麼大,又歪頭想了一陣,才驚訝的叫了起來:「我沒有跟你們說過!?」

「你沒說!!」這次倒是三個人一鼻孔出氣。

把相機收了起來,林國棟抓了抓腦袋。

「我以為我講過了。」這麼重要的事情他居然沒有說過喔?林國棟看了看周通儀,後者則是一臉痴呆樣的回看他,擺明就是不知道他現在到底在說什麼的臉讓他看了一陣好笑。

「是因為離婚嗎?」陳奉婚有點遲疑的問。

「快點講!」呂逢航一臉看好戲的神情,只差沒拿出紙筆來紀錄了;這傢伙真是天生該讀傳播的料,林國棟好笑的想。

「不是離婚啦……」清清喉嚨抓抓腦袋,林國棟笑得有點靦腆:「我真的以為我有講過。我爸跟我媽是同性戀,他們當初結婚是煙霧彈,後來他們兩個的情人乾脆也假結婚,現在我們兩家住隔壁,但是房子中間有打通,他們平常是跟情人住在一起,只有家裡長輩來的時候才會住回來。」

「……兩對同性戀情侶,是怎麼生下你的啊?」呂逢航切入重點。

「因為他們都很想要小孩啊,所以就去弄了人工受孕。」哼,平常問問題都沒這麼精準,這傢伙其實是天生狗仔吧?

「你爸跟你媽?」陳奉婚推了推眼鏡,顯然是很無法想像這麼後現代的家庭會發生在他們上一輩身上,對他來說這種家庭發生在世紀末的台北還可以想像,可是二十幾年前耶……好進步喔。

「沒,他們猜拳。」林國棟摸了摸鼻子:「我國中的時候他們跟我講的,還問我想不想知道自己身體裡的基因到底是誰的……」

「結果你有沒有去驗?」呂逢航又問。

「沒有。」林國棟搖搖頭:「沒有必要,反正他們都是我的爸爸媽媽。」

眾人沉默。

「幹──我還想說你這個死同性戀怎麼這麼大膽第一天就跟我們出櫃,原來你根本沒住進去過。」呂逢航往地板上一躺,半是驚訝半是佩服的呼了一口氣:「你爸……呃我是說你的爸媽們還真是他媽的有膽。」

「了不起。所以我們的上一輩其實還是做出了很多很大膽的事情嘛……」陳奉婚繼續推眼鏡,他每次受到驚嚇的時候都會推眼鏡,再推眼鏡就要跑到頭上去了也不知道,大概是真的受到很大震撼吧?

林國棟微微一笑沒說什麼話。

其實他漏講了很多。小時候他就覺得很疑惑,為什麼爸爸媽媽晚上睡的房間不一樣呢?國中知道真相以後他也混亂了一陣子,疑惑著自己到底該怎麼定位自己、疑惑著自己到底算是誰的孩子,甚至曾經因此故意學壞讓父母傷腦筋,因為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一切;然而年紀稍大以後,他不得不承認,父母們採取的方法以他們那個年代而言,已經算是最好、傷害最小、最保險的辦法了。高中的時候他想開了,就算不知道自己在生理上到底算是誰的孩子,但是他有兩對很愛他很愛他的父母,等於是擁有比其他人多一倍的關愛,這麼幸福的事情,可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呢──至少他活到現在為止,沒聽說過有第二個人這麼好命。

手臂上忽然傳來溫暖的觸感,林國棟瞥眼過去,發現是周通儀輕輕捏著他的手。周通儀看著他,對他點點頭,淡淡一笑。

『你辛苦了。』周通儀的眼神,是這麼說的。

也許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男人總是會看穿他隱瞞起來沒說的事情吧,也許他會愛上他就是因為這樣吧,他沒有說,但是他卻知道他曾經痛苦過曾經迷惑過,即使現在已經過去,但是當時的痛是即使到老都難以忘懷的呀。周通儀的愛很隱晦很模糊,幾乎察覺不到,但是偶一回首就會發現他的愛一直都在,讓他感動得無以附加,然後無可自拔的愈限愈深,直到離不開他。

「…老頭我發現我好愛你───!!!」撲上去,壓倒。

還沒反應過來的周通儀沒想到自己會突然被壓倒,而且看樣子身上那個人似乎不純粹以壓倒他為目的,看看那雙手……現在到底在摸哪裡啊室友都還在啊啊啊啊────!

「………一個小時,含清理房間。」好像在林國棟撲上去的時候就知道他目的,陳奉婚一把抓起還沒反應過來的呂逢航就往門口走去,還不忘記親切的幫他們反鎖房門。一直到陳奉婚鎖了房門才反應過來,呂逢航不可置信的看著門版,不趕想像剛剛還好好的在談話怎麼現在就開始滾床單?才五點半耶!天都還沒暗耶!

「───幹你他媽的死淫魔你這個死沒有義氣閃不要錢的渾蛋死同性戀戀戀戀戀───」

「好了啦,喊那麼大聲是要幫他們出櫃喔?」陳奉婚意思意思的拍拍呂逢航:「走吧我們去打擾隔壁。」

「切,死沒有義氣的傢伙!」呂逢航啐了一口,轉身推開隔壁的門。

木頭門版輕輕打開,火鍋香氣撲鼻而來。

「唉呀,你們在開鍋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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