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買了一個宮燈。

  那是一個用絳紅色檜木做燈架,細細絹布做燈壁的美麗宮燈;上面用工筆細細的繪畫出已經不存在的過去,那些船舵、那些笑語、那些故事、那些愛恨,都已經被遺忘或被記錄在歷史的書頁裡,一旦過去,就再也回不來。

  就像一但做出了決定,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楊河清後來透過種種管道,堅持要和她一起回到青月師傅的家裡。

  人形透過人形商而單獨回到人形師製作坊的事情是很常見的,定期保養、意外維修等等,都是人形回到人形師工坊的原因。

  但從來沒有買主與人形一起回去的例子。

  也許一方面是為了保護人形師,畢竟回到工坊之前,每個人形都必須先暫停機能,直到他們終於進入維修的場地之前,都不會重新啟動;或許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購買的人,畢竟除了購買者以外,對人形最具有絕對影響力的,就是人形師,誰也不知道人形師在維修時,會不會對人形動什麼手腳。

  為了和凝冰一起回青月師傅那裡,楊河清幾乎可說是動用了一切他所知道的關係;除了不斷對無月施壓之外,他還透過各種關係去探聽青月師傅的所在地──然而那畢竟是徒勞的,人形師的公會對各地的人形師採取極端嚴密的措施,除了各自的人形商之外,幾乎沒有人知道人形師們的住處,甚至長相。

  最後,居然是從青月那裡傳來消息,說願意破例見他。

  欣喜若狂的楊河清,帶著不解的凝冰,坐上人形商無月的馬車往青月師傅的工坊出發。

  凝冰自己是很不解的,她完全無法理解青月之所以願意見楊河清的理由,在離開青月師傅家以前,那年輕的男孩不是咬牙切齒的責罵她的主人嗎?她以為青月師傅會氣到連自己製作的人形都不願意見,看來是自己想太多了。

  「凝冰,凝冰……」相較於她的無動於衷,楊河清顯得很興奮,一路上握著她的手鬆了又緊,不斷反覆,手心全被汗水給浸濕,凝冰拿起手帕輕輕為楊河清擦拭,換來後者的一聲嘆息。

  「凝冰,妳若是無心,就不要這麼溫柔的對我……」楊河清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呻吟,凝冰看了他一眼。

  這樣也不對,那樣也不對。

  也許等到自己重新裝回了心,就真的能夠理解楊河清歎息的意義了吧。凝冰垂下頭來看著衣服的花紋,若有所思。

  青月師傅的工坊坐落在柳月國首都的郊外,距離楊河清的屋子,並不會太遠;那是一個小小的院落,種滿了青青嫩草,有一個小水塘,一旁垂柳隨著微風輕輕款擺,有魚在池中遊動,金色的小鴨子在池邊聚精會神的凝視,一旁白色的大鴨子晃晃悠悠的走動著,偶爾低下頭來啄食土壤中的蟲子。

  青石走道清理得很乾淨,和自己離去時也差不了多少。

  「沒想到這麼近。」從四面封閉的馬車上走下來,楊河清發出了簡短的感慨。

  「我們走的是近路呢。」無月滿面笑容的回應,晚春安靜的站在他身後,女子水汪汪的眼裡有說不出的情緒。

  青月師傅和她離去的時候一樣,坐在房間裡的那張大搖椅上,捧著茶水,用一點也不溫柔的眼神看著楊河清。白銀站在他身旁,灰白色布衣看起來有些滄桑,卻也成熟。

  「您就是青月師傅?」楊河清有點訝異的看著眼前的少年,彷彿不太相信這個年輕的孩子,就是做出他心愛的凝冰的人形師。

  青月師傅冷漠的點點頭,凝冰看到白銀前輩站在青月師傅後方,用憐惜的眼神看著那個倔強的男孩。

  寒喧並沒有持續太久。

  心急如焚的楊河清握著凝冰的手,提出了他的要求。

  「請你,幫她裝回她的心。」楊河清說。

  而青月冷冷的哼了一聲。

  「當初不是你自己不要的嗎?就為這件事情,無月沒少跟我吵。」青月連正眼也不看楊河清,只是低頭喝茶。

  站在一旁被流彈波及到的無月看著青月,只是低低嘆了口氣。

  「當初是我想得太少了,我向您道歉,青月先生──」楊河清有點著急:「無論多少錢我都願意付,希望您可以把感情重新裝回凝冰身上……」

  「你叫她凝冰啊。」青月終於把頭抬起來,看著凝冰:「嗯,好名字,沒想到你還滿有取名字的天份。」

  「這不是重點吧?」楊河清有點不滿的抗議。晚春輕輕咳嗽一聲,提醒他眼前這位青月師傅的脾氣不太好,更何況──他們沒敢告訴他,青月對楊河清本來就很不滿,覺得這種把人形當家具的作法是天理難容的大罪。

  聽到警告,楊河清安靜下來,維持著上半身稍微前傾的動作看著眼前高傲的少年,心裡卻恨不得把他宰了。要不是眼前的少年是唯一有能力替凝冰裝上感情的人,或許楊河清真的會下手也說不一定。

  畢竟他當了十幾年高官、幾十年有錢人,已經很習慣別人對他必恭必敬。

  青月沉默了很久,期間眼神不斷在晚春、白銀和凝冰身上遊走,就是看也不看另外兩個人類。壓抑而沉悶的氣氛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楊河清覺得自己耐性快要用盡的時候,青月才擺了擺手,意示白銀開口。

  「楊先生。」白銀上前幾步,溫和而稍微低沉的嗓音緩緩盪開,像投石子入水:「對於您的要求,我們深感抱歉。」

  「什麼!」楊河清大吼起來:「凝冰可是你們做的,我都在這裡站這麼久了,現在才跟我說沒辦法?!是耍我嗎?!」

  眼見青月嘴唇動了動好像就要說出「沒錯就是在耍你」,白銀連忙開口把話題岔開。

  「首先希望您能夠了解,青月師傅雖然是製造人形的人形師,可是也不是萬能的。」白銀謙恭而有禮的輕輕微笑,彷彿楊河清剛剛是用最有禮貌的態度對他說話一樣:「如果您要將本來沒有的功能裝備上去,青月師傅是做得到的。」

  晚春摀著嘴輕輕的笑了,白銀用這種優雅而客氣的態度雖然不是沒見過,可是畢竟不常見,像楊河清這樣胡攪蠻纏的客人幾乎沒有,所以白銀平常也不需要擺出這種看來客氣實際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所以我要把本來就有的功能裝回去,不是應該更簡單嗎!」楊河清大吼,凝冰悄悄皺起眉頭。

  「如果是本來有的功能,而您要求將其拿掉;以您的例子來說,之前您希望將凝冰的慕主功能取下……」白銀仍在敘說著,接下來的話語卻被楊河清粗暴的擺手打斷。

  「閉嘴!你一個人形在那邊耀武揚威個什麼!我要你們讓凝冰變回有感情的人形,在那邊囉唆什麼!」楊河清用力的揮手打斷白銀說話,也許是關心則亂,也許是因為看青月年輕而有輕視之意,他的態度很不客氣。

  無月看了青月一眼,後者握著茶杯的手緊了一緊,大有立刻要站起來吵架的氣勢。

  「那是不可能的。」白銀客客氣氣的溫柔微笑。

  「怎麼不可能!那你們還賣什麼人形!」楊河清的聲音高到幾乎破音。

  「楊先生,請您冷靜一點。」眼看青月已經要站起來打架,無月連忙走了過來安撫:「人形師不是全能,否則人形也不會有諸多使用上的限制了,不是嗎?」

  「那又怎樣?我要我的凝冰有感情!多少錢我都願意付,只要能把那個什麼功能裝回去就好!」

  「你真的想要,也不是沒有辦法。」青月站起身來,用懶洋洋的音調,冷冷的說。

  楊河清睜大了眼,然後大喜過望的笑了出來。

  「怎麼不早說呢!行!要多少錢只管說!」這時候,他倒是財大氣粗了起來。

  白銀搖搖頭。

  「一百七十八。」青月說,然後勾起嘴角,冷冷的笑。

  太高的價格顯然嚇到了楊河清,握著凝冰的手緊了一緊。想想也是,凝冰當初也不過花了一百萬,把拿掉的慕主功能加上去居然比買一個新的還貴,倒不如買一個新的。

  「為什麼那麼貴?」凝冰問。沒道理維修比買新的貴,這樣的話,又何必維修?

  「因為原本就有的功能,拿掉以後是裝不回去的。」青月看著凝冰,眼神如此溫柔:「除非,給她一個新的靈魂。」

  「什麼?」楊河清愣愣的看著青月,滿臉寫著無法理解。

  「您現在有兩個選擇,其一,就這麼放棄帶著凝冰回去;其二,把她交給我們來處理,而您可以得到一個只有外表和現在的凝冰相同的新的人形。」白銀溫文的解釋,語氣淡淡,也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其實現在他很緊張。

  「只有外表和現在的凝冰相同……?」楊河清茫然重複。無月輕輕搖頭,這樣的客人他看了很多,縱然已經擁有過十幾甚至幾十個人形,卻對人形完全不了解,只把人形當成賺錢工具的、人……

  「就是把現在的靈魂刪除,再加入另外一個新的吧。」凝冰冷靜的說。

  「是的。這是唯一的方法。」白銀說。

  「──!」楊河清睜大了眼,看著眼前的人。

  凝冰能感覺他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原本就不清澈的雙眼,此時更是充滿了血絲。
  她看著楊河清,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同情眼前這個男人;他在談一場毫無希望的戀愛,雖然喜愛的人就在身旁,卻又遙遠得彷彿不在,明明可以將手握在掌中,卻虛無飄渺得彷彿從未出現過。

  其實最簡單的方法一直擺在眼前,既然已經拿掉的功能沒辦法重新裝配,那麼就應該把現在這個在「凝冰」這個軀殼中的靈魂刪除,重新放一個新的靈魂進去──當然,沒有人,就連青月也無法保證,放進去的靈魂會是怎麼樣的性格。

  抹煞一個曾經有過的存在,其實如此容易。

  凝冰靜靜的站著,窗外陽光照了進來,原木顏色的地板反射陽光,看起來有點閃閃發光,
青月喜歡用大地色系裝飾房間,此時看來,竟如此溫暖。

  時間彷彿就停在了這裡,楊河清握著凝冰的手緊緊;無月站在門口附近,用看好戲的眼神看著煩惱的楊河清;青月坐回椅子上搖晃,白銀走進廚房替青月倒了一杯飲料出來,冰冷的水珠滴到地板上,原本應該聽不見的細碎聲響,此時竟異樣清晰。

  凝冰不知道時間到底過去了多少,也許很久,但是也許不過一瞬間。楊河清終於抬起頭來,用平靜的眼光看著青月。

  「那麼,就多謝你了。」楊河清說。

  青月的眉毛挑了一下,握著杯子的手似乎有點緊。

  決定要抹煞他了嗎?凝冰冷靜的想,然後舉足欲走,卻被楊河清一把往回拖。

  「妳要去哪裡?!」楊河清憤憤低吼:「我們回家!」

  「咦?」凝冰訝異的看著楊河清:「您不是決定要……」

  「回家!」楊河清似乎不想解釋的拉著凝冰往外走,卻被無月擋住。

  「你要幹麻?!」

  「送您回家啊先生,」無月淺淺的笑著,抬手對晚春做了幾個手勢:「您該不會忘了吧?人形師居住的地方必須保密這件事情。」

  「……」楊河清冷冷的哼了哼:「那您就隨意吧,反正人形師說來說去不過這麼回事。」

  「謝您評論。」無月溫文的回應,而晚春將遮眼布遮在楊河清眼睛上。

  「請往外走。」晚春溫柔的牽起遮住眼睛的凝冰和楊河清往門外走。





  「……像這樣的結果,究竟是好,是壞?」離開屋子前,無月側過頭來,陰影在他臉上深深淺淺,看不清表情。

  青月坐在椅子上,無言的看著窗外風景。

  太陽,要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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